“当年放茶假的人，现在回家摘茶了。”之妈看着山脚下，老表的车缓缓地拐进小院。她一手拽着一把新茶，一边挺了挺腰，国学之韵发出一声赞叹。

　　我老家在皖南歙东竦坑，环村皆山，阳山开荒辟地栽种茶棵，阴山是竹园丛林。茶棵整整齐齐地绕着山峦，如同硕大的绿波浪，一山接一山的。这头腼腆地钻进了山林，又从那一头调皮地探出头来。

　　山林与茶园，亲亲热热的，是相伴多年的兄弟，也是我生命的印记。在故乡读书的年份，那时候的茶，国学之韵似乎就一个名字——“屯绿”，唯一的区分就是级别。四月末期中考试结束，劳动节名副其实，半个月的茶假。

　　天天背着茶篮，站在茶棵地里，早出晚归，刮风下雨，都跟着家人，肤白貌美的少年，都晒黢黑的。父母说，好好读书，将来就不用吃摘茶的苦了。老师说，几棵老茶蔸，没有人跟你抢，读中专，考大学，是铁饭碗。苦口婆心，意味深长，总有人能听懂的。我时常站在教室的走廊上，看着那巍峨的山，看着那满山的茶棵，看着河对面孤零零的车站。年少的梦想，总是有的。

　　茶假，自从上学读书，一直就有。茶叶，在那年月，几乎是家家户户唯一的收入。老师也盼着放茶假，师娘一个人忙不过来，总不能天天起早去摘两小时，再到学校上课。茶在枝条上摇曳生姿，青绿一片，着急忙慌时，茶假也就来了。

　　茶棵地绿了又青，青了又绿。少年也就逐渐长大了。我离开了山里读师范，再回到邻村教书，茶假还是继续有的。只是，屯绿开始被毛峰茶代替，绿茶成了大路茶。一个喜欢了多年的词语，逐渐消逝，无影无踪。我再次离开山里，去了省城读书，开始有了双休。茶季到来时，千里之外闻到了山村的悠悠茶香，心神开始不宁，干脆请一个星期假回家，站在茶棵地，感觉到生活的真实。

　　茶季，茶假，就那样一直在心里。再为人师，在县城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所在，工作身不由己，也就难得回家。我这个在茶棵地里爬大的人，在茶季到来时，心里忐忑着、想念着，茶一年一年地绿，一年一年地飘香，在茶杯里葱郁着岁月，流淌着青春。

　　时光容易把人抛，红了樱桃，绿了茶棵。我们的子女长大，读着大学去了远方。父母成了留守山村的古稀老人，我们成了留守中年。时间相对的宽裕出来，有了私家车，常回家看看，成了一脚油门就可以的事。当一年一度茶季如期而至时，四月的周末，晴好天气，不用说啥，回家摘茶是首选。

　　还是周二，之妈就说周六去你老家摘茶，要住一晚，多摘一点。我当然是欢欣鼓舞的，两个人一起去，母亲肯定是很高兴的，她早就期盼着，我们能回家。

　　我俩到地里的时候，刚过上午8点。母亲的茶篮里，已经厚厚的半篮了。她说，你老表两个人今天也要回家，帮衬摘茶。他在市里上班，儿子去了日本求学。天朗气清的周末，这几年也时常来摘茶。我们是少年时的同班同学，两家的地相互交错，那时摘茶聊天，好不热闹。

　　看到他的车停家门口，我拍了照片发给他：我在地里，你过来不？很快收到回信，在路上了，马上到茶棵地。等半天，没见人影。之妈说：“你小姨都不在这里，妈妈在哪儿，他就在哪儿嘛！”我想也是，我不也是站在妈妈身边，陪她摘茶的吗？中午时分，回家吃饭，下山路上，看到他在远处的地里，远远地喊了一声，打了招呼。

　　晚饭后，想着好久没见，去找他聊聊。在舅舅家门口看到了他和表嫂，说是今天的茶不卖了，自摘茶做成滴水香，送给同事朋友，那叫一个感情。几个人一起去村口茶厂，去看滴水香茶加工程序。碰到一个在县城上班的小学同学，他快言快语，周末嘛回家摘摘茶挖挖笋，老母亲都八十多了，帮忙摘几个是几个。

　　几个当年放茶假的人，靠读书改变了命运的人，在这摘春茶的时节，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山里。父母老师当年的叮嘱，还在耳畔回响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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